普朗克与根号我中主要人物有温梁老白,是温梁为大家带来的超精彩都市小说,目前已完结。几万年前,人类用壁画雕刻仪式;两百年前,他们用照片定格瞬间;六十年前,父母用视频记录生活;今天,借助政府与科技巨头掌握的个人信息,我在虚拟世界中,复制了到目前为止,所有的人生。
我十岁的时候,学校和家之间有一片丘陵。
父亲周五吃完午饭,开三小时车来接我。
这是最开心的一段,他给我讲家务的事,我给他讲同学的事。
两人默契,话不会传到我母亲的耳朵。
路过一半,他把车停在乡镇的小卖部,给我买两包辣条。
他不爱吃。我也不爱,但看同学都爱吃,我假装自己爱。
下半路程,他跟我讲普朗克,我听不懂,只记得世界上有个很小的数字。
我抬手,将世界定格,走到十岁的我的身后,看向父亲的眼睛。
陌生又熟悉的温柔。
陌生是他死了二十年。
熟悉是我常来这里看他。
还有落寞。他爱宇宙,但没有能力去探索。
温梁说我不该沉溺过去,不只他,我看过的文学、专家、医生,都这么跟我说。
可我当年跟父亲说,少抽烟、少喝酒,他到死没听。
·
我二十岁的时候,学校和家之间变成一条高速。
政府推平丘陵,建设平坦的新城。
父亲中秋吃完午饭,开半小时车来接我。
路程快到不给相处留下回味的空间。
母亲是全家经济的唯一来源,忙着应酬客户,晚饭不能一起。
我接过方向盘,带父亲去郊外的古镇。
喝茶时,他跟我聊微观世界的二象性,我听出他的错误,但没有纠正。
或许,那时我还没放弃童年的妄想。但专业是金融,我明白早就无缘。
有时用无人机拍摄周围的风景,偶尔会跟空中骑行的小孩撞上。
我总是先道歉。
我没暂停,蹲在父亲身边——回忆的椅子坐不上去——观察他的表情。原来,他不喜欢喝茶,只是朋友爱喝、爱送,他也就喝了。
抬头看四周的摄像,三十年前,这些东西构成基础,完成了如今的复制。
如果个人的记忆是无数分隔的片段,此处就是一段冗长、连续的电影。
想的话,五十岁的我可以看四十年。另外十年不够详细。
但以后,一百岁的我只能回顾我的回顾,没意思。
·
我三十岁的时候,父亲去世,公司和家隔着三百公里。
每年只去四次,机票报销。
之后,妻子和我签订婚姻,公司裁员名单有我。我学习父亲,成为全职主夫。
事实上,我是妻子聘的家政,小时常去她家帮忙做饭,味道她很喜欢。
婚姻是减税的手段。
每月,我和她见两次。我的工作区域是她家,不是我的。打扫、做好晚饭后,我提前回租的公寓。
我对她很信任,成为家政时,政府还未出台家庭主妇夫的工资保障制度。
三年后,做饭机器人成为购物节最火爆的商品,同天,我的工资开始纳税。
温梁那时在网上写快餐小说,我们分别在两个夕阳产业里,活得平庸。
不同的是,我的工作在正规化的头一天,已经是末路。而他的头五年还有理想。
我明白,自己沉迷回忆不是为父亲,但具体为什么,没想清楚。
我把世界定格在酒吧狂欢的某个晚上,只我一个人。
注视着我的丑态,抽离的旁观催生冷静的自我,审视本我的欲·望,后者没有限制地蔓延。
或许,这是我沉迷虚拟的现实原因。
——自虐中,观摩不堪的历史,以此批判我在人生选择上的懦弱。
虐得越深,我越轻松。
·
我四十岁的时候,和妻子去医院,取出各自的冷藏。
十月后,儿子出生,她的减税条目再添一笔。虽然工资逐年降低,但我多一笔年终补贴,大年三十一个人去滑雪。
到每月十号,我跟妻子去社区看儿子。一家三口有三天的绑定假期,我们到很多地方旅行。
剥离的亲情也不赖,至少旅途的相聚都快乐。
等生日,我抽空到出生的地方,丘陵上的新城变老。
童年那一段路颠簸两小时,漫长而难忘,只从学校到家。
此刻空天飞机的两个小时,能跨越15个地球时区。
世界的未知依然很多,但本身却变小了,在我的思维里浓缩,天地只需一握。
于是我生出从宇宙下望的孤独,意识在虚拟里畅游。又因缺少头骨与神经的外壳,遗失卑微的安全感。
好在儿子这代,没我的矫情。
他见所有同学爱喝牛奶,自己也不肯喝。
我明白,自己不是被时代遗弃,而是懒惰且主动地,逃避了世界的变化。
温梁说,用脚走的路并不比想象中长或短。因此,双腿和脑机没有本质区别。
我没理会作家的书袋子。
·
我把最后的回忆设置在昨天,五十岁。
走出医院那会儿,我从小牢笼走进更大的牢笼。但我并不在意,因为它不能改变。
连续观察我的表情,想同步复刻出院的心情。但只隔一天,就忘了心绪,悔恨和喜悦都不能完美粘贴。
待会儿飞机落地,新地区不再承认回忆世界的运行资格。这是我搬家的主要理由。
次要理由是更好的航空学校,儿子想早点抓住未来。
宇宙往外坠落,我回到地面。
起飞的时间是9月25日14:04;到达的时间是9月25日01:05。
以外部世界说,如果一生不回去,我年轻13小时。但这没意义,身体的细胞不懂时差,也不懂社会。
提取行礼,儿子跟他妈联系。我连接网络,收到温梁的视频。
“老白,我和女友分手了。”
“怎么分了?”虽然对他热爱追星的AI女友表示惊奇,但此刻我有些担心。
“一个月前就分了,没跟你说。”
是我俩吃饭那天。
我冲镜头笑:“没事,我跟老板也分了。”
“和嫂子分了?”
“嗯,文件没分,口头分的。”我往机场外走,“她是为我好,总不能一辈子做家务吧?只要还有她,我就下不了决心。”
温梁扶着镜框:“可这是你的爱好。”
“但我不够出色。不像我奶奶,她编竹篮效率比不了机器,还能成为非物质文化遗产。我的家务?到不了那种境界。”
温梁没再说话。
我又问:“你看着不伤心啊?”
他笑:“本来也不爱,分了不伤心。”
“我看你俩之前很恩爱。”
“她让我的,我让她让的。”
我明白,叹口气:“那行,你没事就好。”
“你到新家没?”
“刚下飞机,刚拿行礼。”
“好,那有空再聊。”
“拜拜。”
·
过海关时,程序将我脑机中,与记忆复制有关的软件删除。虹膜签字过后,我顺利过关。
我意外得不伤心,看温梁放弃女友,我跟着释然。可能决定搬家初始,我就有心理准备。
遗忘是件中性的事。
让悲伤、懦弱、无可自拔的人从过往找回初心,是这项使人无可自拔的科技的初心。
但我把它用作对自我的刑罚。
其实我无法摆脱懒惰的本我,沉溺于压抑和虐杀,还不如加强理性的自我。
它们相加得不到两倍的我,相乘却能得到我的平方。
自我个数的本我,既每段欲·望一一对应的理性,之总和才组成现实中,步履难行的我。
——我是自己的平方根。
·
儿子坐上去新家的车,问:“老爸,普朗克常数是啥?”
“你哪里看到的?”我的回忆交叠。
“科普视频,老师让我看得,我也爱看。”
我不惊讶自己记得这个常数,童年的梦能给成年留下残渣。
“它是物理常数,用来描述能量的大小。”
“能量居然有大小吗?”
遥想读过的第一本科幻小说,我道:“你可以把它理解成一块砖,组成世界的最小的一块砖。如果它是1,宇宙就是特别大的整数。”
“宇宙全是能量吗?那我呢,你呢,都是摸不到的能量吗?”儿子反问。
我笑:“以后你会学到,物质和能量是可以相互转换的。微观粒子具有波粒二象性,粒子构成物质,波传递能量,而普朗克常数就是链接这两种性质的桥梁......”
他眼中只有一半茫然,比我十岁强,到底是新的时代。
我停在闪回的片段里,突然联想到很多。
·
我六十岁的时候,人生刚过半。不晚,再次从全球大学毕业。
我终于解开纠缠的根号,虚拟与现实,过去与未来,自我与本我,都重回简单的加法。
次年,我找了份科普航天的工作,在虚拟世界里制作文字。
后来,我将谷底的念头告诉温梁,他将之命名为记忆的波粒二象性。
这概念离科学很远,是他的文学。
简单说,人类天然的记忆是片段式、颗粒感的,总是一段深刻、浓缩、不连续的区间。像粒子。
而虚拟的回忆世界是连续的,像波。如果愿意,人类能在里面再次过完相同的一生。
温梁认为,这很危险。
我说我知道,毕竟十年过去,这项技术被新规全球禁止,只严格作为医治精神、心理疾病的手段。
而可控核聚变已经成熟,人类的目光重回星空。
温梁说危险在于,观看这种连续后,人类就丢掉了浓缩的、颗粒的美感。因为随时可连续,所以间断的区间不复存在。
“美感?”我疑惑看他。
“是啊,二象性的不确定美感。”他想了想,“维纳斯的手臂嘛,忘掉的片段就是手臂。”
“行吧。”我知道他擅长胡扯。
我倒认为,回忆的世界也不连续。
那里的我只是看客,不是演员。即使梅开二度,也踏不进同一条河流,不可能体会当初的心情,也不能延续当初的思考。
因此连续只是无意义的表象。
至于未来,这项技术能否将个人心情、思考全都完美复制,我猜不到。
·
如果有那一天,儿子应该在火星基地,重温他和我今日的回忆——
只希望,他能放手,让我离开。